桃花源

他說話時手舞足蹈，用食指和中指叼煙，同時也用無名指和拇指執杯，你眼前的這個男人。你和他席地而坐，聽著他絮絮談論著他的厭倦。

對於他的厭倦，你猶言領會。這種厭倦來自於台灣一切的紛紛擾擾。

打開電視，先是政論節目的激昂言語撲天開地的席捲而來，你轉了台，接著是一個講話聲音高八度的電視購物主持人，背景音樂再配上象徵時間流逝的滴答聲，催促著電視前的觀眾快點撥打電話訂購，以免向隅。你想知道這個牽一髮動全身的世界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撇去國外有線電視網不算，你居然發現一百多個電視台中沒有一個能實現你的願望，它們大都專注於報導小貓跳小狗叫的瑣事。

出門吧。走到離家門不遠的一個十字路口，馬路才過到一半，一整排蠻橫刁鑽的交通工具殺氣騰騰地向你駛來，你發現你站在街心動彈不得，不久後便沒入車海，直到下一個紅燈亮起，方能渡到對岸。

你以為人行道上會好一些，但狹窄的走廊上人聲雜沓，一股股人流向你湧來，擁擠的人行道像被異物堵塞住的渠道，而那「異物」就是比行人提前一步進駐的一排排機車，當然還有那一個接著一個、賣少女服飾賣手錶賣吃的賣喝的發傳單的發面紙的叫你捐發票的做問卷的人。「人流」因而不流暢。

想買本記事本，因此發現台灣人凡是物盡其用、不留白的性格。一本素白的筆記本，上面總要畫上一隻花貓、塗上一隻黑狗，補上一朵小花，再來句不知所云的英文，製造商才會心滿意足。你於是離開了書店，前往標榜專賣風格簡約的「良品」的店。你選了本白淨素雅的筆記本，看了價格，倒抽了一口涼氣，你驚訝萬分地發現，「空」居然要花大錢才能買到。而頭腦靈活的商人自然也想到這點，於是抓住人對於「空」的渴求，高價出售風格「簡約」的商品。

對於那個抽著煙、喝著酒的男人的抱怨，你真的猶言領會。因為這種厭倦來自於台灣一切的紛紛擾擾。

你移居異鄉，成了異鄉人，住在歐洲某個環境清幽的地方。

你花很多時間，聽鳥叫和風掠過樹葉的聲音。有些日子，你就坐在窗前，什麼也不做，就這樣注視著天空，等著夕陽和月亮的交班。出門去買東西要過馬路時，迎面來了一輛私家車，你本能地一個箭步向前，想快點越過馬路，卻發現印象中如猛獸般的車子突然變成一條溫和順從的小狗，在你面前緩了下來，車的主人風度翩翩向你點頭示意，叫你不要急，慢慢走。

「這就是了！」你這樣想，以為找到心目中盼望已久的桃花源。

羈旅的異鄉人沒有想到清幽的另一面是冷清，有好一陣子，心頭總犯了一些憂鬱，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才發現，自已住的地方雖稱不上是僻壤，但也相差不遠了。這裡的夜沉的很快，約莫晚上七點後，就是一片萬籟俱寂了。異鄉人開始想念起故鄉的夜市，同時對歐洲不時舉辦的、所謂通霄不眠的「白色之夜」感到嗤之以鼻，因為故鄉的夜，永遠都是「白」的　，永遠有做不完的樂子等著你。

然後有一天，你出現在移民署的辦公室內，因為身為外國人的你需要辦一些證件。你發現，關於辦證件所需文件，在同樣的辦公室裡，不同的櫃台，有不同的答案。兩個櫃台的人員當著你的面爭執了起來，兩方氣勢難分上下。就這麼叫囂了一會兒，其中一位猛然向你一望，冷冷地說了一句：「我們還沒決定好，你下次再來吧！」你呆愣地盯著他們，一時啞然 。

啞然的原因很複雜，其中一項是一種幻滅，原來這不是心中所屬的桃花源。一番跋山涉水客居異地的你，感覺白走了一遭。可人生的路雖蟠蟠蜿蜿，卻沒一刻是白走的。你開始細數台灣的好：例如快捷乾淨的捷運，客氣周到的服務人員，還有二十四小時亮著燈迎接你的商店…等一下，可是這同時也是原來那個吵鬧喧囂滿到溢出來的台灣，難道之前說的那些關於台灣的脫序都不存在？錯了，它真真切切地存在，唯一不存在的，是你尋尋覓覓以久的桃花源。

盤坐在你面前的那個男人還沒停止抱怨，你傾耳細聽，卻彷彿嗅到一股恍惚飄漾的香味，那是你在義大利常用來下菜的鼠尾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