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28日 星期六

(沒)有故事的人





照片上的阮氏笑得很開心,站在他一旁的新娘子也是。

手銬和鐵欄杆互相碰撞所產生的重擊聲讓我回過神來,接下來,好像是要讓我百分之百專注於接下來的工作一樣,另一陣聲響向我襲擊而來,那是一個凶狠兼冷竣的男人聲音。

「我看你是要跑到哪去啊!」

之後幾乎是同時的,一記悶響在這有些悶熱的房間裡傳開來。那是男人的手掌打在阮氏頭上的聲音。

我把手銬換成腳鐐銬在阮氏左腳上,他哎了一聲,說:「長官,太緊了,我痛!」我匆忙把鎖解開重新調整腳腳鐐的鬆緊,他向我道了謝。

阮氏逃跑時,皮夾裡放了張他在越南家鄉時的結婚照,現在皮夾和照片攤放在桌子上。他捲曲著身体坐在地上,身子微微顫抖著,他在啜泣。

在越南,幾乎所有的勞力仲介公司都是表面為私人的,但實際上是公家開的,不,應該是說都是一些極盡壓榨之能事的國家官員開的,他們向每個輸出國外的越南勞 工收取5000到8000美金不等的仲介費,也就是說,他們來台灣所賺的錢,除了要寄回給家人外,還要支付這筆龐大的費用,最後才是自已的錢,有的勞工受 不了這樣的壓榨,逃跑了,之後被抓到遣送回國後,等著他們的,不是家鄉的親戚朋友,而是由負債所堆積出來的無底洞。

阮氏和照片中的女子生了三個小孩。



會客時間,有一家台灣的家庭吸引注我的目光,他們今天會客的對象是一位越南女生。這個越南女生平常表現和態度良好,所以我們常會請她幫忙一些雜務,如訂便當、管秩序和幫忙為不會說中文的越南人翻譯。

今天她會客時間結束時,這個台灣家庭透過鐵欄杆叫住了她。

「來,妹妹,給阿姨一個抱抱。」台灣家庭的媽媽喚了她不到十歲的女兒,她雙手伸過鐵欄杆做出擁抱姿勢。

原本正要起身走回房間的這位越南女生趕緊轉身用小跑步同樣做了同樣的姿勢,兩個人最後隔著一道鐵欄杆相擁。

「妹妹有沒乖啊?阿姨好想妳哦~~!」

這個越南女生因為諭期居留,後來在台灣雇主的鼓勵下,向警察局自首。




「長官,能不能拜託你一下?」一個印尼的女生透過鐵欄杆把她的名牌遞給我,「你可不可以幫我找一下我的承辦人?」

「他現在不在這裡耶。」

「那他在哪裡?」

「他好像放假。」

「他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清楚耶!」

「那他回來你可不可以幫我跟他講一下,我想知道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我媽媽她生病了,我要快點回去照顧她!」印尼女生話還沒說完,眼淚就像珍珠項鍊斷了線一樣一顆顆落下。

「嗯…他應該兩天後回來,他用好了會主動找妳!」我向她說。其實我不清楚他何時回來,也不知道他回來後何時會來找這個女生。

這句白色謊話讓印尼女生心情平復些。但我突然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我喉頭。




「長官,我今天可以回家了耶!」

「你少騙我,你每天都這樣講!」

「真的啊,你看那個就是我的行李!」

大陸男生手指透過鐵欄杆比向前方兩袋小行李袋。

跟第二個越南女生一樣,這個大陸男生在收容所表現良好,所以我們也會請他幫忙處理雜事。他平常沒事時,就愛兩手抓著鐵欄杆盯著我們看。

「長官下班了啊?你明天幾點的班?」
「你怎麼工作時間那麼久?我今天一直看到你耶?」
「你們二十四小時都不用睡覺哦?」
「長官,讓我出去罰站一下,裡面很悶!」
「今天我看到我的承辦人,我以為我可以回去了,結果還沒,哈哈。」
「長官,我今天可以回家了耶!」他最後對我笑著這樣說。由於他放羊的孩子當太久了,我不把他當真。

結果這次「狼」真的來了,他真的可以回家了。

這次承辦人終於是來帶他走的了。

「你不可以走,你走了誰要訂便當?」

大陸男生由外而內透過鐵欄杆和裡面的收容人握手,輕快地和他們道別,並提起兩只輕便到不行的行李轉身就走。

「再見啦!」他說。

但我們都知道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他說我去大陸時可以找他去唱歌。




在這小小的方型間裡,每個人都帶著他們的故事進來,但在這個小小的方型間裡,他們又都成為沒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