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29日 星期四

三營--集中營





數十年過去了,查裴蘭諾(Marco Zapperano)終於開口談起了戰時的歲月。




1943年的一個早上,查裴蘭諾一腳踏進每日必造訪的咖啡廳,他點了每日必點的espresso咖啡,熟練地在3秒內一口飲盡,他放下杯子並向每日必出現在櫃台的老闆閒聊個兩三句後,左腳先往跨出一步離開咖啡廳。

他不知道他將會有好一陣子不能保持這每日既定的行程了。

一個身著軍服的碧眼年輕人緊盯著查裴蘭諾瞧,之後一個箭步跑到他面前,開口問"Jude? "查裴蘭諾點點頭,他知道軍人用德語問他是否為猶太人。"Sprechen Sie Deutsch?"軍人接著問他會不會說德文,查裴蘭諾聳聳肩表示聽不懂。

接著一記重拳就落在查裴蘭諾的臉上。




這個早晨零下22度,只要小小一枚硬幣不小心從手上掉到腳上都會讓你痛得大叫,更何況是一個拳頭落在臉上。突如其來的痛楚和驚訝讓查裴蘭諾跌坐在地上,這 個失敗者的姿勢讓碧眼的軍人更好發揮他的攻擊力,他用穿著皮靴的腳狠狠地踹了查裴蘭諾幾腳,之後拉著他的頭撞向牆壁,之後拿著他的配槍往查裴蘭諾的太陽穴 打去。

查裴蘭諾悶哼了一聲,跪了下來,他頭往下、雙手撐地,鮮紅的血從他的額頭、眼角、牙齒流了出來…在這零下22度的早晨。




火車上擠滿了陌生人,大家唯一的關連就是猶太人的身份。這台火車在建造之初就不是設定用來載人的,而是用來載豬、雞等牲畜。車廂沒有窗戶,完全用木板釘死,只在最上層留有一條細細的通風口。

一個男人拿了一個用木板做的凹槽容器,這原先是放豬吃的飼料,而現在它的用途是裝大家在這趟旅程中所產生的排洩物,這凹槽很快地就滿了,隨著火車行駛所帶來的震動把滿出來的排洩物灑了一些出來,大家忍受著陣陣惡臭,靜靜地。

由於車廂幾乎全被木板釘死,所以車上的人們只能靠最上頭的通風口來觀察外面世界的蛛絲馬跡,但很快地,大家都失去了時間感,今天是幾月幾日、現在是白天還晚上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




火車慢慢滑進月台。這裡是德國南部一個叫達浩(Dachau)的城市,他們在此建了德國第一座集中營。查裴蘭諾將會是第二個進入這裡的義大利裔猶太人。之後他會被換到毛特豪森(Mauthausen)集中營去。




進來集中營第一步就是去個人化,首先要剃頭、換上制服,然後把每個人編號。

從現在起,我不再稱故事的主角為查裴蘭諾,他叫做zweiundvierzigtausenddreihundertvierundvierzig--42344。




一位法國記者向42344以及他的伙伴跑來。

"謝天謝地,你們都還活著!"

"怎麼了嗎?為什麼這樣說?"

"天啊,難道你們還不曉得? 剛才比你們早一批到達的猶太人全部被殺掉了。"

"德軍要如何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殺掉這麼多人?"

"你們往下看! 知道那是什麼嗎? 那是個火葬場!"

頓時大家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些什麼。




集中營的伙伴們個個扛著一根擔子,上面放滿了石塊,每個重達25公斤,之後的每一天,伙伴們身上扛的擔子會加重五公斤,三十、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一直下去。

即便如此,伙伴們也不能倒下,因為一做出失敗者的姿勢後,就會被碧眼的軍人們用槍重擊太陽穴外加毒打一頓。

已經不是42344的查裴蘭諾閉眼回想"我當時每一分每一秒都覺得活不過下一刻。眼看著伙伴一個一個死去,而我卻什麼也無法做…"




今天碧眼的軍人們「大發慈悲」,把原本已增加到40公斤的石塊重量減輕為35公斤。不過,伙伴們今天要扛著石塊爬過一座很高的階梯。

稱它為階梯好像有點名過其實,因為這座「階梯」窄到只能放下腳掌的三分之一,許多營養不良以及過度勞累的伙伴們因撐不住身上扛的石塊重量,就這樣失足從幾公尺高的階梯上跌落,然後他們就再也不用爬起來工作了…

碧眼的軍人們排成一排就像是在看戲的人兒們一樣,聚精會神地看著這場表演,他們管這座階梯叫「跳傘者之牆」(il muro dei paracadutisti)。

"看那邊,又有個傘兵準備降落了!"


10

夜幕低垂,勞動了一天的伙伴們經過一道門,接著把全身衣服脫光掛在室外托管,接著他們開始洗澡,用冰水,在零度以下的天氣裡。

洗完澡後,伙伴們就躺在水泥地板上睡覺,身上沒有任何可以保暖的物品,只能儘量弓著身子取暖。

早上時碧眼的軍人們會拿一條大水管,用強力水柱沖打伙伴們好叫他們起床。


11

從達浩集中營移至毛特豪森集中營後,42344發現伙食一天比一天少。像今天十六個人要分食一塊一公斤左右的麵包,有時每十六個人會有二十公克的人造黃油 或合成臘腸來搭配麵包食用。臘腸的顏色看起來很詭異,不需明眼人就可察覺出它來路不明,不過儘儘二十公克的臘腸,你不吃,總有人會吃。


12

一位伙伴向42344走來,他未開口,42344已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昨天42344扛著60公斤的石塊,走了幾步後就昏厥不起,碧眼軍人拿槍桿甩了他幾下仍舊沒反應,軍人當下就做了決定,42344已沒有利用價值了。他今天會被送去第八區。

第八區叫做滅絕區(baracca di eliminazione),如果伙伴們工作中倒地不起,之後就會被送來這裡。這裡的地面凹凸不平,因為它是由屍體所鋪成的,42344被其中一具屍體絆倒,跌了一跤。


13

今天是5月2日,碧眼軍人們開始挖萬人塚了,因為地面上的屍體越鋪越高,需要清理掉一些。等他們清理完這些屍體後,下一批就輪到42344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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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5月5日,42344兩天前就該進萬人塚了,他靜靜地等待命運的判決。

那些碧眼的軍人不見了。取而代之是另一批碧眼的軍人,他們乘著坦克車,臉上掛著溫暖的微笑。

今天是5月5日,美國陸軍第十一裝甲師解放毛特毫森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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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親切的美國女護士幫42344清洗、敷藥、量體重。

42344此時只有26公斤。

司令官每日帶隨行口譯來探視42344,但無論司令官如何問話,他都悶不吭聲。

"好吧,那我們明天再來看你好了! 好好休息!"


16

一天半夜,42344像被雷打到一樣,突然從床上彈起來,他打開電燈瘋狂地環顧四週。

"好…漂…漂亮,我的天啊,真的好漂亮! 床單好白好漂亮、棉被好軟好漂亮!" 接著他跑到窗前,用力甩開窗戶。外面是一片佈滿星星的天空。"星星…好漂亮,真得好漂亮!"

42344雙手高舉大叫一聲

"我還活著!"

2009年1月16日 星期五

三營--軍營





從你有記憶以來,一直就在等待這天的到來。

說是一直在等待,這等待可沒有期待的含意。


等待的天數,在幼年和青少年時期感覺遙不可及,年滿十八要出國時,護照會在最後一頁特別註明此人和國家還有些未完的瓜葛有待處理,此人踏出國門多久決定了他出國前所需完成的流程會有多麻煩,當你意識到這點時,你明白,你已約略看見它的雛型了,但這一切還未到伸手可及之處。

一直到你在拍大學畢業照那天,你理解到,不是你在等著它,而是在等著你。




火車慢慢滑進月台,坐靠右側窗戶的你可以清楚地看見三個斗大的紅字像跑馬燈般流動而過。

你到達目的地了。

火車停穩後,一節一節的車廂把一群一群的人放下來,每一個小區塊有一個人帶領,如同牧羊人般把一群群的羊趕到正確的位置。那天,太陽很大,你的心情有如剛 吞下鎮定劑的憂鬱症患者,沒有任何感覺、不帶一絲情緒。接下來的日子裡,你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從事思考的活動,因為身處在一個時間至上的團體中,你很清楚分 秒必爭的重要,只要發一個愣,其他的羊群就會領先你,而這裡不喜歡不把時間流逝看在眼裡的人。




在同年齡區塊的人裡面,你算是蠻了解自已習性的人。你知道你手不巧,小時美術和工藝作業常作不出來,家政課要縫縫補補也不在你的專長內,總之,你對生活小 技能方面是呈現弱智的狀態。在此,你之前在學業上取得小小的光環被拆除,沒有人知道你的過去、你的長項。在這裡,你只是一個手腳十分不俐落的人。

不過,就如同剛才所說,你對自已很清楚,對此結果也早是預料中之事。




再強調一次,這裡是團體生活,個人主義在這裡可是猶如髒話。摘除個人主義有幾個方法:每個人留相同的髮型、穿相同的衣服、做相同的事、一起行動…等等。最後還有一個地方需做到,才算大功告成:除去大家的姓名。這段期間內你不叫謝振庭,你被喚作14108。




「搞什麼鬼啊?」
「還拖拖拉拉,當你來度假的啊?」
「動作慢是不是?」
「被我看到最後一個就扣你一分!」
「是要多久?」
「你們不要把外面平民的態度帶進這邊!」



長官們的炮聲連連,這你早已聽說,原本想說就嘴巴上說說而已,倒也還好。日子一天天過去,你才發現精神折磨的威力完全不亞於肉體上的。那種折磨是日積月累的,直到最後承受不了為止。

二戰期間,德軍俘虜了一批英軍,他們把英軍的雙眼用布綁住,接著用削尖的冰塊輕輕地在英軍手臂上劃一刀,再用水盆銜接德方刻意營造出來的水滴,讓英軍誤以為自已正在失血當中,結果部份英軍信以為真,就這樣一命嗚呼了。

以為口頭吆和比直接動手還來的不具威脅的人,再想想吧!




「全體役男,動、作、停~~~~~!」

團體生活有一種管理方式,可以讓管理者不用頭腦就能輕鬆地制服被管理者。那就是連坐法。你常常覺得這使用此法的管理者管理能力都很低,因為他分不出來誰該受罰,所以就只好用他的威嚴來掩蓋他的愚昧,外面再套上一層理所當然的大衣來行使連坐法。

這頓晚餐吃得很痛苦,因為不鏽鋼的碗盤筷子,在好幾百人的揮舞下,發出了陣陣如同雨滴打在鐵皮屋上的聲音,此起彼落地。而長官們不喜歡這聲音。

說實在,這種聲音其實克制的住,而且一點也不難,不過請注意現在餐廳內成員是由一群十幾到二十初頭的男生所組成,他們之中有許多人自我控制能力還是處於原 始人狀態,所以他們無可自拔地一定要用力地敲打碗盤,盛湯時湯匙必定要碰撞到鍋底才善罷干休,即便這些舉止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長官們的燃點,他們仍舊堅 決地做他們想做的事。

孩子啊,真是一群孩子!




一陣謎霧把你的眼鏡蓋住,你將它脫下;一陣熱水把你的視線模糊,你將它撥開。其中,有隻拖鞋載浮載沉地從隔壁間飄過來。

你用力地想擠出帶來的沐浴乳,但它頑固地凝結於瓶中,外面長官帶著威脅的叫罵聲讓你決定放棄擠出沐浴乳的念頭,你快速地用熱水沖了一下頭和全身就出來了,但此時你不能狼狽,服裝還是要打理好,分數被扣光了,可就出不去了。

「洗個澡是要多久?來當少爺啊?」




不知是誰先開始的,房間內傳來一陣咳嗽聲,之後彷彿是趕流行似的,大家爭先恐後地咳了起來。

你向來很少感冒的,但在這舖天蓋地的病毒中,你是腹背受敵的,你屈服了。

正常的按表操課還有24小時和病毒帶原者們共處外加寒冷的天氣,使得要脫離病魔的爪子是一項不太可能的任務,它又尖又長的爪子嵌進你的肉裡,你明白離開這裡之前,你們是得形影不離了。




時間這種東西,如果你把它看成一個點而身陷其中的話,那它是無比漫長的,如果眼光拉遠點,把它視為一條直線,你回首望向過往,會覺得往事雲淡風輕。

那些曾日日夜夜壓迫著你的規範,如今已成過往雲煙,稀釋於空氣中;曾經認為過不了的關卡,如今也一一地倒在你的腳下。猶太人有句諺語"This too shall pass"一直常駐在你的心中,這句千年的智慧帶你渡過許多困難。

This too shall pass--一切終將過去,可一向愛記錄愛思考的人們,在這一切過了後,能完全憑靠記憶把這些故事說完的人,幾希,幾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