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3日 星期日

黑白褐



視覺是巴黎的奧塞美術館。

聽覺是如小鳥啼叫般的法文。

嗅覺是一陣的香味--是炒栗子的味道,這溫暖的香氣在十一月初的微寒的空氣中特別容易辨認。


炒栗子的味道是從一位北非阿拉伯裔男子那傳來的,他在奧塞美術館門前賣炒栗子。

他的腳邊堆了幾罐礦泉水,他也賣水。

由於此時應該現身的朋友們還沒出現,我枯等之餘,也為自已找點事來做做。我觀察。

我觀察來來往往的遊客,並開始猜測他們的國籍。

三人金髮的中學女生是英國人,她們笑得花枝招展,正在美術館右側的小亭子排隊準備買點心來吃。輪到她們時,裡面有個感覺像帶頭的那個,開始用發音彆扭的法文為她以及其他兩位朋友點東西吃。

一群正在排隊進美術館的阿公阿媽們是德國人。領隊拿著旗子,像牧羊人一樣,把像羊群般的阿公阿媽們「趕」進室內。在旅行過不算少的國家中,我時常看到德國老人旅遊團,日本老人旅遊團都沒那麼多。德國的老年人好像特別喜歡旅行,而且是跟團旅行。

再來就是兩三個穿著POLO衫加短褲(通常是米色)的男子,他們頭上戴著棒球帽,襪子拉到小腿脛骨高。那是美國人。美國人在異國往往很好被認出,辨認度大 概只比義大利人低一點而已,他們有著這個"Beautiful country"人所特有的陽光氣質,沒有一個國家模仿的來。

正走出美術館門外的是一群法國小孩,發育很好,不過我想他們應該還是小學生。老師帶他們校外教學,地點當然就是奧塞美術館。法國小學生這種「走出教室就能立即看到剛才上課在解說之美術作品」的奢侈,是台灣小學生所想像不到的。

小學生的隊伍走過北非人身旁,其中一個白人小男生突然把手伸進炒栗子的沙鍋裡,同時用一種輕蔑的態度問說:「我可以試吃嗎?」不等小販回答,小男生已輕把兩三顆栗子塞進袋子裡,然後又輕蔑地說了一聲:Cimer!*

北非小販對於一突如其來不到兩秒鐘的事件有些反應不過來,所以當他畏縮地回了一句:Oui!的時候,小男孩早已跑回隊伍裡了。



在法國境內有很多的北非裔移民,其中又有很多來自阿爾及利亞,這就要講到法國和阿爾及利亞錯綜複雜的關係。

法國在1860年到1962年間殖民位於北非的阿爾及利亞,法國不只殖民,法國人還移民到那裡,在阿爾及利亞出生的法國白人叫做pied-noir--黑腳人,他們在這塊北非的殖民地上生活了好幾個世代。

這些法國人的數量當然遠比阿爾及利亞人少很多,但因為他們是白人,也因為是殖民的人們,所以生活條件遠遠優於阿爾及利亞人。阿爾及利亞人在生活上的劣勢還 有另一種型勢--身份認同。在阿爾及利亞出生的法國白人通常很快可以拿到法國國籍,但當地的北非裔回教徒卻拿不到。因為法國政府覺得回教徒「不可能被同 化」。

之後阿爾及利亞人要求法國政府同等對待。正當法國政府有些動搖時,黑腳人因為怕阿爾及利亞人一旦也成為法國公民會動搖他們的地位,因為他們正享受剝削當地的廉價勞工,若二等公民變一等的話那可不好。

所以法國政府就被夾在不滿的阿爾及利亞人和法國人間動彈不得。後來這些不滿(各自為不同理由)的法國人和阿爾及利亞人在法國和阿爾及利亞不斷發動小型攻擊 --在阿爾及利亞人是當地人攻擊黑腳人,在法國則是極右翼白人攻擊不斷增加阿爾及利亞人權力的法國政府。法國幾乎面臨內戰。

後來阿爾及利亞戰爭爆發,從1954年打到62年,這個北非國家才終於獨立。而那些黑腳人怕被當地人秋後算帳,所以有90%以上的人都只帶著簡單的行李,離開這個從小生長的地方,回去法國這個一點也不熟悉的「故鄉」。

於是你猜到了,這也就是為什麼法國境內有一些白人極度地討厭北非人,因為那勾起他們那段不想提起的歷史。

更激烈的法國白人則創立政黨來想辦法排除這些「異類」。例如極右派Front National的領導人Jean-Marie Le Pen就曾想要立法把非白人的「法國人」全部遣送回老家。

那個從北非小販那拿了三顆栗子的白人小孩、那個輕蔑的舉動,不就是法國和阿爾及利亞世世代代恩怨的縮影嗎?

不過說到恩怨,有個「恩」字,就代表這兩個國家也非全然是恨。

被法國人民暱稱為Zizou的法籍阿爾及利亞裔足球明星席丹(Zinédine Zidane),還有多到數不清的其他法籍北非裔的足球員,在法國可是被當做神一樣地被崇拜。

事實上,在1998年的世足賽中,他們就用
法國國旗的三種顏色藍白紅bleu blanc rouge玩文字遊戲,打著black blanc beur的口號,black就是黑人blanc就是白人beur*就是阿拉伯人,因為國家隊裡球員分佈剛好是各三分之一,顯現出法國國家的包容力以及北非裔族群的重要性。這種包容力在鄰國如德國或義大利就比較看不到。

在電影「艾密莉的異想世界」裡飾演雜貨店老闆助手的演員Jamel Debbouze,是一位摩洛哥人,他在法國,甚至在比利時可是家喻戶曉的喜劇演員,他的片酬高的嚇人。

還有二戰時,這群beur,從義大利、普羅旺斯一路過關斬將打到東北的德法邊境小城,幫了法國很大的忙。

不過也別太樂觀,畢竟法國境內有許多北非裔的人,無法拿到法國國籍(同樣老話一句:他們信回教,所以無法被同化),所以變成社會的邊緣人,他們有很多人住 在巴黎郊區,因為無法溶入法國社會,而且法國政客也不會理這群人(那個政客會費心在一群沒有投票權的人呢?)所以便開始從事犯罪活動,例如2005年鬧得沸沸揚 揚的巴黎郊區暴動……


我回過神來,走向正在賣炒栗子又賣水的兩個北非年輕人,向他們買了瓶水。

然後我朋友姍姍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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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cimer和beur兩字,都是屬於法文中很特殊的一個次文化--verlan俚語。這個俚語是從巴黎近郊發展起來的,他們把單字倒過來講,形成 一種暗語,用來躲避警察。所以cimer就是merci--謝謝,而beur則是arabe--阿拉伯人。就連verlan這個字本身也從是 l'envers(翻轉;另一邊)一字而來。